人们通常认为,朱元璋是个残酷好杀的人。其实这种看法不太全面。朱元璋有时是很残酷,但他残酷的对象是贪官污吏,他对百姓则是非常仁爱的。朱元璋出身极为贫贱,饱受蒙元时期官吏欺压人民之苦,因此对恶官深恶痛绝。等他打下了天下,不可避免地,他自己也需要任用官吏,而他希望自己用的都是好官,对于贪赃枉法、鱼肉百姓的官员,他极为痛恨。

有些官员也确实可恨,例如户部侍郎郭桓。户部侍郎这个职位相当于今天的农业部、林业部、财政部的副部长,要知道当时还没有工业、信息产业等等产业,基本上所有和经济、和钱有关的事情都归户部管。这个郭桓除了惯常的贪污受贿、徇私舞弊之外,还创造性地征收了多种赋税,比如,一石粮食本来折合成两贯钱,他还要向老百姓加收:1,水脚钱,粮食需要用船运,得花钱,一百文;2,车脚钱,船运完了还得用车运,加一百文;3,口食钱,人吃马喂的,得吃东西,再加一百文;4,库子钱,装在仓库里,看仓库,我得给你看着阿,没有人不成,加一百文;5,蒲篓钱,粮食得装成包,打包得花钱,加一百文;6,竹篓钱,拿竹子编筐,加一百文;7、神佛钱,走到江上河上,怕刮大风船翻了,要平平安安的,沿途要拜神拜佛,谁花钱哪?老百姓花钱,再加一百文。其想象之奇、范围之广、名目之巧,和当今的“呼吸税”相比,也只是略有逊色。此外,郭桓还给粮食注上水,因为掺水的粮食重,可以掩盖贪污剩下的亏空。但是潮湿的粮食是放不住的,终于导致仓库里的存粮大面积地腐烂。最后没办法处理,只能把仓库拆了,把粮食大批大批地掩埋。

这最后一条实在是不可饶恕。哪怕你贪污,粮食没入国库而是进了你的私库也好,粮食至少还在那储存着,遇到水旱饥荒急用的时候抄你的家就行。但是给粮食掺上水导致存粮大面积的腐烂,那上好的粮食就活活糟蹋了,农民的辛苦劳动全都白废了还是小事,遇到饥荒仓库里没粮那是要饿死人的。国家建仓贮粮就是为了备不时之需,结果让你来收粮食还不如不收,留在老百姓那还能保存得更好。这样糟蹋东西,这个国家不要灭亡吗?当初朱元璋之所以起事,正是因为连年灾荒实在没饭吃,过不下去了。抛头颅,撒热血,那么艰难才终于建成了这个新国家,这才多少年,难道就要这么让那些贪官毁了吗?朱元璋一定非常心痛,因此才对那些贪官恨之入骨,务要斩尽杀绝。他对贪官越残酷,越反映出他对百姓的爱,对这个亲手建立的新国家的爱。朱元璋是赤贫出身,他受过苦,他知道这个苦是什么滋味,这种滋味是今天坐在空调房里衣食无忧的人所无法想象的,但是朱元璋知道,他愿意做任何事来确保自己的子民不再受这种苦。

所以才有种种针对贪官的酷刑。反贪风暴惩治了无数贪官,可是效果却并不理想。比如有一个管仓库的低级官员被治罪,脚筋被割掉,膝盖骨被挖掉,脸上刺了字,身上纹了身,他已经成了一个废人——可是没过半年,他又再次犯事,冒领钱粮。朱元璋听说之后,实实在在地感到困惑了:我当初给他的惩罚不是不严重啊,割脚筋,挖膝盖,脸上刺字,身上纹身,我以为这个刑法够残酷的了,即使是听说的人都会感到害怕,引以为戒。没想到他身体虽然残疾,仍然凶顽残恶,没过半年又犯法了。我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们不贪赃枉法呢?

朱元璋提出了困惑,却并没有找到答案。他仍然往严刑峻法这条路走下去,砍手砍脚,剥皮实草,贪官却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烧之不尽,杀之不绝。杀了一批贪官,很快又会有新的一批贪官填补空缺。到底怎样才能彻底根除贪官?今天的我们同样迫切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。

严刑峻法为什么不能杜绝贪官?是法律还不够严苛吗?马克思告诉我们,只要有足够的利润,就有人敢于铤而走险,敢于践踏一切人间法律,敢于犯一切罪行。贪赃枉法的利润如此之大,又不一定会被抓住杀掉,自然有人愿意冒这个险。有学者提出,明朝的官员俸禄太少,应该“高薪养廉”。可清朝官员的俸禄并不少,雍正以后还公开发放“火耗银”“养廉银”,贪污却愈演愈烈,甚至出了和绅这个史上第一大贪官。一边是严刑的大棒,一边是高薪养廉的胡萝卜,贪官们却依旧毫不畏缩,前仆后继,这究竟是为什么?

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,再看看史实。朱元璋查出贪官之后进行追赃,要求把贪污的钱交出来。但是已经吃下去的东西,他们岂肯吐出来?官员和地方富户勾结,行文发到各乡各里,摊派,要老百姓包赔!百姓已经交过一次钱,现在还要再交一次,填补贪污的亏空。本来是惩贪,反而又给老百姓增加了新的负担。

道理其实很简单:羊毛出在羊身上。创造财富的是老百姓,官员们不事生产,不管是贪污腐败还是高新养廉,这钱最终还是老百姓来出。无论给官员施加什么样的限制,官员们总会想方设法把负担转嫁到老百姓头上。

然而其中还隐含了一个前提:羊是毫无自卫能力的,面对官员的欺压毫无办法,只能依靠官员的恩赐,别人的保护。朱元璋作为皇帝,是一心想要保护老百姓的,可是保护得了吗?老百姓不能自己保护自己,只能依靠别人来保护,就算保护了一时,又岂能保护一世?朱元璋鼓励百姓进京告御状,对于告状的百姓,他总是极为重视,善加接待,可是官员们却总是千方百计阻截告状的百姓,不让他们有机会揭露自己的罪行。百姓只要能见到朱元璋,告状就算成功了一半,可是经常他们是无法见到的。不管朱元璋有多少时间精力,他总有看不到的地方,他看到的地方他能够保护百姓,看不到的地方还是只能让官员们为所欲为。

百姓如果总是只能由别人、由个别“明君”“清官”来保护,百姓永远只能任人鱼肉。明君清官忙死累死,也抵抗不了数量更多的贪官。这个道理其实不难明白。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,更好的办法是让老百姓有保护自己的能力。当然这种自我保护能力不是指暴力造反之类,而是和平、合法、有效的手段。简言之,就是给予人民一定的权力。贪官再多也没有人民多,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面前,贪官也不能不有所畏惧。

朱元璋想破了脑袋,也没能解决自己的困惑。我们今天却不一样了。虽然现状并不完美,但只要朝着正确的方向努力,总有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