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小龄童的美猴王孙悟空

吴承恩的《西游记》很明显地分为两部分,第一部分是孙悟空出世、学艺、上天入地地大闹,直到被压到五行山下,第二部分是唐僧出世、取经。第一部分虽然较短,只有七回,然而十分精彩,引人入胜。第二部分篇幅很长,但是看多了会让人觉得稍微有点模式化:总是唐僧被妖怪抓去,悟空与妖怪争斗,无法救出唐僧,于是上天庭求救兵,请来神仙菩萨下地收服怪物。甚至有人认为,前七回才是《西游记》最精华的部分。

这两部分差别是如此之大,以至于很多人看《西游记》时都产生了一个疑惑:孙悟空大闹天宫时何等威风,各路神仙天兵天将都挡他不住,后来到了取经路上怎么变弱了,什么妖怪都收拾不了,总得上天求救?

这个问题网上常看到有讨论。有从人情世故角度分析的:其一,天兵天将奉命捉妖,出工不出力,所以让悟空占了上风;地上的妖怪都是为了自己利益拼命,真刀真枪地干,所以悟空就难以取胜了。其二,悟空看出那些妖怪都是有背景的,上面有人,不是神仙的童子就是菩萨的坐骑,所以不敢真打,请妖怪的主人来领走就完了。真正没来头的妖怪还不是都被一棒打死了(比如白骨精、蜘蛛精等等)。

有用游戏来比喻的:孙悟空被压五百年没练级,这期间妖怪练级都不知道升了多少级了,当然打不过了。

有跳出书外高屋建瓴地指出的:讲故事当然要把妖怪讲得厉害些,要是孙悟空一路轻松打过去,这故事还有什么好讲的?

诸如此类的解释还有很多,但这些解释都有调侃之嫌。恐怕吴承恩写西游记的时候,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些。

然而不管怎样,前后两部分的孙悟空确实有些差别。这差别不仅体现在战斗力上,而且人物的“内涵”也不尽相同。(用“内涵”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更恰当的词,这里内涵指的是学识经历、性情品性、思想境界等等,就是给人感觉,除了名字还叫孙悟空,整个人物设定都不一样了。)

闹天宫的孙悟空,不服天收,不服地管,野性难驯。取经路上的孙行者却佛性高明,甚至多次反过来点拨身为师父的唐僧,比如,第四十三回“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龙子捉鼍回”:

忽听得水声振耳。三藏大惊……行者笑道:“……你把那《多心经》又忘了也?”唐僧道:“……你知我忘了那句儿?”行者道:“老师父,你忘了‘无眼耳鼻舌身意’。我等出家之人,眼不视色,耳不听声,鼻不嗅香,舌不尝味,身不知寒暑,意不存妄想:如此谓之祛褪六贼。你如今为求经,念念在意;怕妖魔,不肯舍身;要斋吃,动舌;喜香甜,触鼻;闻声音,惊耳;睹事物,凝眸;招来这六贼纷纷,怎生得西天见佛?”三藏闻言,默然沉虑……

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过多次。在九十三回,唐僧更奉悟空对《心经》之解为真解。连八戒、沙僧都感到奇怪:“替我一般的做妖精出身,又不是那里禅和子听过讲经,那里应佛僧也曾见过说法。……说什么‘晓得’、‘解得’?”

悟空又没学过佛,为什么会精通佛法?难不成悟空真的是天资颖悟、见性成佛?

有些内在变化可以用成长来解释,可以说悟空经过那么多磨难,被压五行山下五百年,性格更成熟了;但这种学识背景的变化,角色身份的变化(从顽劣学徒角色突然变为佛学导师角色),纵然能够勉强解释,仍然让人觉得牵强。

这个问题,我想了很久。在看了一些关于西游记源流、演变的书籍文章之后,忽然有点明白了。从唐僧取经故事形成、演变的历史来看,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和取经路上的猴行者,根本是不同来源,不同系统,本来就不是一个人!

先说取经的猴。因为西游故事本来是唐僧取经的故事,跟猴子没关系。直到有一天,有人往这个故事里加了一个协助唐僧的猴行者。

现存最早的出现猴行者的文献是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》,此书是南宋时刊印,但成书可能是在晚唐五代。这个猴行者是“毗沙门大梵天王”派来帮助唐僧取经的,已经修行了几万年,知道唐僧过去将来的事,每当路上遇到过不去的劫难,就呼叫“天王”来相助。

看看,这个猴行者和后世《西游记》中取经路上的孙行者,是不是很像?(“孙行者”这个名字恐怕也是来自“猴行者”。)只不过猴行者呼叫的是“大梵天王”,现行《西游记》中孙行者呼救的对象改成了中国人更熟悉的观音玉帝等人。这个猴行者既然是上面派下来的,不是唐僧的徒弟,倒更像唐僧的导师,能够指点唐僧自然很正常。

注意,这个猴行者虽然是个猴子,但不叫孙悟空,也不是齐天大圣。

并且,学者大多认为,这个猴行者形象是外来的。胡适第一个提出其原型是印度史诗中的神猴哈奴曼。现在的学者即使不坚称猴行者原型是哈努曼,也往往认为跟佛教、佛经中的形象脱不了干系。还有人认为此形象是来自西域流传的宗教传说。总之,这个猴行者形象多半是外来的。

那么齐天大圣又是哪儿来的?齐天大圣倒是个地地道道中国本土的人物。原来,在中国本土传说中,一直有一个猴精系统,猴子成精一直喜欢自称齐天大圣,往往还有个兄弟叫通天大圣,而这些猴子跟取经、跟西游记完全没有关系。

宋代话本《陈巡检梅岭失妻记》:

且说梅岭之北,有一洞,名曰申阳洞。洞中有一怪,号曰申阳公,乃猢狲精也。弟兄三人:一个是通天大圣,一个是弥天大圣,一个是齐天大圣。小妹便是泗州圣母。这齐天大圣神通广大,变化多端,能降各洞山魈,管领诸山猛兽。兴妖作法,摄偷可意佳人,啸月吟风,醉饮非凡美酒。与天地齐休,日月同长。

元代杂剧《二郎神锁齐天大圣》:

吾神三人,姊妹五个。大哥通天大圣,吾神乃齐天大圣,姐姐是龟山水母,妹子铁色猕猴,兄弟是耍耍三郎。姐姐龟山水母,因水淹了泗州,损害生灵极多,被释迦如来擒拿住,锁在碧油坛中,不能翻身。我听知的太上老君,炼九转金丹,食之者延年益寿。吾神想来,我摇身一变,化作一个看药炉的仙童,扳倒药炉,先偷去金丹数颗,后去天厨御酒局中,再盗了仙酒数十余瓶,回到于花果山水帘洞中,大排筵会,庆赏金丹御酒,岂不乐哉!不怕天符玉帝差,吾身忿怒夯胸怀。仙酒灵丹延寿永,洞中排宴乐开怀。

这两部书里面的猴精齐天大圣不叫孙悟空,也没去取过经。第二部里虽然出现了二郎神,但还是跟《西游记》没关系。这里的猴子闹天宫,偷金丹,偷御酒,偷仙桃,不仅神通广大,寿与天齐,而且追求的是自由自在,快活逍遥。看,这是不是更符合现今《西游记》前七回中的齐天大圣形象呢?

“取经的猴行者”和“闹天宫的猴精齐天大圣”这两个猴子系统并行不悖的各自发展,本来是没有交集的。直到元末明初的杨景贤写杂剧《西游记》,才把这两人合二为一,创造出一个孙悟空。这前后两个孙悟空,本来就不是一个人!

怪不得我们更喜欢前七回的孙悟空,觉得后面的有点没意思。原来,我们真正热爱的,不是那个外来的循规蹈矩的取经工具,而是那个土生土长、鲜活跳脱、自在逍遥的齐天大圣啊!

在之前各种西游及齐天大圣故事的基础上,明代中后期的吴承恩写出了小说《西游记》。我看了之前的那些故事版本,有了比较,才深深体会到吴承恩确实才华过人,他的《西游记》比之前那些故事版本实在强太多了。吴承恩尽力去弥合这两个孙悟空之间的裂缝,并且取得了很大成功。他把齐天大圣活泼灵动、追求自由的性格加到了取经猴的身上,为取经路增添了许多生机和活力。公平地说,吴承恩笔下的取经路还是很妙趣横生的,并不全然模式化。开头我说模式化,更多地是反映了没看过吴承恩原著的普通人对取经故事的印象。

但是,两个人毕竟是两个人,不可能完全不留下痕迹。

所以,以前看《西游记》,我总是会感到一些模糊的困惑,隐约的不妥。

当了解西游故事的源流发展之后,这些模糊隐约的感觉,突然一下子变得清楚了许多。我之前写的《孙悟空的西游记》,其实也是反映了这种朦胧的疑问。现在看明白了这两个孙悟空的问题,终于理解了关键所在。

西游故事本来就是唐僧取经的故事。当猴行者加入之后,出于种种原因,猴行者的戏份越来越重,逐渐取代唐僧成为了主角。这种主角转变是有一个过程的。

元末明初杨景贤的杂剧《西游记》,是以唐僧身世开头,讲述唐僧之父如何被贼人所害、唐僧如何出家为僧等。孙悟空一出现就是神通广大的状态,他的身世来历,如何拜师学艺等,根本完全没有提。

吴承恩的《西游记》则是以孙悟空的身世开头,专门投入了七回的笔墨去讲悟空的身世,而唐僧的身世,居然完全没有提!(现存最早版本是没有唐僧身世那段的,现在的版本为了便于读者理解,往往把唐僧身世那段作为附录列入。)

显然,身世故事的取舍,反映出主角地位的变化。我还嫌吴承恩《西游记》对悟空的学艺之路讲得不够详细?那已经是从无到有的巨大飞跃了!吴承恩的《西游记》,已经是悟空主角地位的重大阶段性成果了,如果以后悟空的主角地位进一步加强,也许会有人写出更详细的悟空故事。但是说实在的,如果真那样,恐怕也很难继续塞在《西游记》里面,否则《西游记》的故事结构就太不平衡了。吴承恩这样的安排,也许权衡下来是最合适的,而且还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。

最后想说,从源流角度分析考察故事,有时会使故事变得无趣。本来情节发展应该是作者的选择,应该体现人物内在的张力。有了源流,故事就变成不得不如此,跟人物的性格、经历仿佛毫无关系了。然而从另一方面说,源流并不是一切,前代传下来的情节,后来的作者完全可以改动,事实上每一版西游故事都是对之前版本的改动。如果作者选择了继承,说明他是认可这种情节的。像吴承恩这样的大手笔,对全局架构有着充分掌控,更是如此。所以,完全抛开源流,只根据故事本身分析故事,完全也说得通。

不知道源流有时候反而是福气。如果已经知道了,就把它忘了吧 :)

注:本文提到的有些具体细节,学术界还有争议,碍于本文的性质和篇幅(已经超长了…… >_<),没法展开详细讲。感兴趣的可以自行查阅相关资料。